冬至
- 学士时代
- 2012-01-15 11:08:53
1
混乱的记忆，有如夜晚无数条毒虫噬咬着他的躯体，时间像一台迷失于太空的机器，停滞在某一处的空间站里，无法感知。口鼻中吸入与呼出的气体，仍然带着浓烈的酒味，他说，他又开始酗酒了。这一事件与许多年前发生的场景毫无干系，对面的一大群陌生人的笑语被失语症、癫痫症、恐高症的病态所定格。他再一次被排挤在自己的笑声和歌声之外，这是这场冬雨到来时他唯一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
他从人群里认出那个女人，正是自己许多年前在树林里等待的那个女人，那时她总是挺直着高高的个子，化着一点点不太老练的淡妆，嘴唇的颜色与青春的脸色不成比例，他便暗示她那样涂抹的后果是想诱惑他的吻。他追上前去，想要给她一个久违了的拥抱，但她却老练得点起了一支烟，飞散的烟味将树林的清新瞬间粉碎，那些树林里的清新曾是他一个人时唯一能在失眠的夜里聊以安慰的记忆。
他拉着她的手，在种满了柏树的小院子里坐下，聊着一些捕获心灵的话题，有时什么都不说，静静的坐在那里闻着柏树迷人的清香，享受夏夜里的繁星和虫鸣。他们常常会坐上整整一夜，她会枕着他的腿睡一小会儿，黎明的光线来不急将小院的里的事物照得清晰的时候，他唤醒了她。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没有目的的前行让深陷其中的每个人都胆颤心惊，但谁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就像一块自动表，准确、冷静、机械、单一的表述自己的前行。时尔兴奋，时尔冷漠，身体里的荷尔蒙让自己无法自控的一遍一遍重复着一些事，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在重复的做着，或许这样依靠时间和钟摆似的运动能使他们减轻一些无法承受的压力。
她穿过人群，径直的走向他，瘦高的个子略显有些驼背。这让将过中年的他有些释然。在这寒冷得透骨的严冬里，尽管彼此都将身体和心灵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她以同样的方式在瞬间便认出了他。
她仍然带着许多年前天真得让人发疯的微笑。这样的笑语让他再一次感觉到目眩，或许这是多年来事业和婚姻都毫无起色的原因，他皱起眉头，无法洒脱，也无法应付。
晚宴开始了，桌子周围坐着年轻时经常粘在一起的几个人。这是他们各奔东西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团聚。烤炉上的肉被他们翻来翻去，吱吱的冒着青烟，酒杯子也在彼此之间抬起、相撞、落下。但此时，记忆的缺失让他不得不时常停止说话，努力想要将回忆拉得长一些，远一些，但除了能想象得到与她接吻甚至是做**，其他的一切，都像吸入又呼出的酒气，消散得无从回忆。他顺手掏出烟来，习惯的递给她一支，她抬起手把他的手挡了回去，这种情形让这个中年的男人感觉到难堪，那年少时曾经在树林里相约的情景突现于眼前，令他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得像一只小丑，那时他以同样试探的方式递给她一支香烟，在她点燃之后，又抢了回来，并且把所有的香烟攥得变形、粉碎。
他曾经早早的就答应自己，在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要好好的活着，然而当温存和如胶似漆的感觉渐渐消失，消失到仅有的一点点激情也被长久的隔离所断送，他便开始讨厌自己。当他一遍一遍拉开黎明的窗帘，让夜里虚伪的灵魂临见阳光，此时，常常会因为看到床边陌生的女人熟睡的神情而感到孤独与凄寒。冬日的月光，将飘动的雪影投射到教室的桌子和黑板上，他想像着与她静静的对视的样子，连同那些陈旧的桌椅也一同对视着，他便吻了她，湿湿的口水沾在她的嘴角上，经过许多年后的再一次相遇，那个时候的她竟然仍是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萧雨，你会是什么？呵呵，没有萧雨我什么都不是。但至少我还属于我自己。他抬起手，打翻了女人手里的酒杯，像一头长时间困在笼中的野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敌意与憎恨。一切仅存的回忆，在瞬间破碎。烤炉上的肉变成了黑色，地板上到处洒满了酒水和烟头，女人无动于衷的冷静让晚宴变得尴尬起来。
萧雨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告诉他他已经醉了。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几个人便踉跄着走出烤肉店的大门。冷空气肆意的钻进他的身体，但他仍有意识的控制自己不去拉她的手。她问他们会不会去她的家，三个人就呆呆的站在烤肉店的门口徘徊了好久。
2
“我觉得你会在什么时候忘记我，你说呢？”
他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他无所事从，所以无法给她的问题作答。他说从未想到过忘记，以及与之相关的离别话题，他甚至从未想过开始。六月以后的天气渐渐让校园里充满了温和的气息，草儿们疯长着，浓浓的陈诉着每一片叶子的情愫。粗壮的垂柳缓缓的摇曳着她的枝条，像一位风韵犹存的健康女人，梳理自己的长发，一大群灰白鸽子在操场的上空盘旋又飞去，留下斑斑点点的掠影，在每个人的心里产生一丝丝涟漪。在此后的好多空白的时光里，三个人什么都不做，或者只是唱歌，萧雨唱，她唱，然后他唱。他们竭尽力气去做一切与学习毫无相干的事情，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3
她肆意的眼泪，在将尽午夜的时候顺着冰冷的脸颊滚滚滑滑落。萧雨，你知道吗？我离婚了。这些年走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萧雨，我和你说过，我始终害怕一个人活着，所以我总是劝你找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只会假装演戏的躯体。不，演戏的一直是我，我向来冷静的思索，果断的前行，女人常驻不适合我。我需要自由的呼吸。我需要体力。萧雨用儿时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她的孤寒与凄凌相撞，她便顺从的低下眼皮，泪水透湿的睫毛使她变得更加病若楚人。这样温暖而熟知目光，是从她十二岁那年便开始懂得感知的。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她能有怎样的抵御的能力，当男生们朝她吐口水的时候，她只能傻傻的笑笑，这种经历以至于当她人过中年的时候，仍然看不惯人们口水横飞的谈话以及嘴角带着白色唾液的道白，这令她感到无比恶心。每天父亲都要给她带上饭盒，班级的火炉周围却常常有人把守，她的饭盒永远的被放在最下面，因为下面一层的饭是会被火炉烤黑的。每天都是这样，她的午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并且要在拿回家之前要把烤黑的饭盒刷得干干净净。男孩子们可以随意破坏她的一切，书包、课本、文具，甚至是椅子，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椅子被人弄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她拿起自己的文具盒朝那男孩子的脸上砸去，于是老师让她在外面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说那天下午是她童年时最快乐的一个下午，再也没有人在她的耳边吵来吵去，再也没有人弄伤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人抢走她的东西，尽管是一样的寒冷天气，但她快乐得像一只春天里的燕子。就是在那天下午，她遇到了萧雨。一个从身上脱下棉大衣又穿在她身上的大男孩。
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她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尽管父亲除了工作之外，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但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无尽的孤单和凌立。萧雨更像她的母亲。班级的男孩子给所有的女孩子都选了一个男生做对象，她的对象是和她一样同病相怜的一个男孩子，除了每天要受全班男女同学的气之外，还要加上老师的手拧鞭打。因为他除了会哭之外，连流出的鼻涕都不会擦。这让她惧怕下午的自习时间，一到这个时间，男生们会把那个可怜的小男生拽到她的跟前，然后一边拽一边喊他和她的名字。这让她感到一阵阵的作呕。萧雨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那个时代，人们对班长都没有什么好坏印象，却都记得住自己的小学体育委员，记得清他洪亮的嗓音还有成熟而老练的肢体语言。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萧雨几乎是一脚踹开的门，吼出的声音像一头成年的雄狮，你们班老师说让我维持一下你们班的纪律，都给我回到座位上去，谁都不许出一点声，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谁要是出一点声，小心我对他不客气！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男孩子们看到他们向来敬怕的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一个个都唯唯诺诺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世界变得清静起来。那个时候只有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童年，随着一场毕业演讲的阵阵掌声而变得灰飞烟灭了。她再也没踏进学校半步。甚至连路过的时候，有人问起时，她都从不向人说明她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名学子，儿时的记忆让她感到苦楚，干涩，迷惘和失意。这与大多数人幸福而快乐的记忆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使她渐渐成为城市里无法用行动和口号去感染的一小部分人群，而她，正是这一小部分人群里最为冷漠和孤寒的一叶顽石。
萧雨从她的口中得知她离婚的消息，如同得知她结婚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她的任何一种消息。他们的生活如同两条从不相交的平行线，他在分水岭的这一边循规蹈矩，她在分水岭的那一边胡作非为。她抬起头，努力想要摸索到萧雨的脸，想让自己毫无生机的唇得到一些温热。然而萧雨用尽力气推开她的身体。别，别这样。梦柯，我们根本走不到一起。暂且的苟合只能给你再一次点上污迹。你的生活我从未读懂。这些年来的你总是让我感觉到陌生又熟悉，我无法掌控生活的变迁，就像无法掌握风带走沙粒。记忆有时让我们感动，但更多的时候只能让我们感到现实的疲惫和无力。离婚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对你对他都是，或许如果你们能有一个孩子，生活可能会好一些。萧雨递给她纸巾，让她擦一擦无法控制的泪水，擤一擤鼻涕。这是他做人的一种习惯，能够达到这样的间距已经给他的身心造成压力。我知道，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人。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尽管我常常劝你找个男人嫁了，但我发现这对于你来说毫无意义可言，无论你走多远，你都从来不给任何人留下痕迹。而与你走过的这些人，都会或多或少的给你留下痕迹，让你在短暂得如昙花一现的瞬间快乐中品尝无尽的痛苦。但我没的指责你的意思，你知道我只是客观评价你所谓的生活，幸福是你和我都不能用各自己的轨迹去阐释的，我们只能跟随，或者只能站在原地，而你的选择仅仅是站在原地。当萧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靠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神情，如同风浪过后的海面，平静，深邃，沉稳。皎洁的月光纱一样罩在她的面庞，遮住了以往的冷漠和孤单，岁月的划痕很少留在她的脸上，仿佛此时再一次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儿童时代，孩子们疯跑着打闹的时代，那时的她已经学会留意校园的某个角落里他投射来的目光。
萧雨从身上摸索出一支烟，燃着了，站起身，走出旅馆的大门。
4
林寒，雨下大了，别出去了。。。。
林寒，把妈妈的药拿走吧，妈妈不想吃它了。
林寒，叫你的肖阿姨过来给妈抽个签吧，总感觉这药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
阴暗的灵堂里摆着母亲黑白照片，地上跪着少年时的自己。他总是在这样的梦境里重复着对旧事的回忆，一张陈旧的双人床上，躺着自己被恶梦惊醒的身体。此时的窗外，透进来一丝光亮，远远的街角上的路灯隐隐绰绰的，像没了魂的眼睛。
母亲死于心结。这是少年时的他无法能解开的心结。母亲在病床上已经缠绵了数月，原打算吃些中药，但隔壁姓肖的神婆替她抽了个签，“梨花如雪飘满地，前庭若泪无人归。”看到这样的签面，她便再也不吃药了，最终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母亲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平静，木讷，面对丈夫的酗酒打骂，面对婆婆的专横跋扈，她似乎都无动于衷。他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头一回没有喝酒，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的话。
他的世界从此变得大了起来，因为他离父亲越来越远，远到无法看清父亲的面容。跟随着父亲转到这所学校，他骨子里透出的个性与这所学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在这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如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漂浮不定。直到有一天，那个傻傻的她，旁若无人的撕下左边的袖子给他擦被人用锐器刺伤的手臂。他是这样一个桀骜的少年，外表素白，却透露着让人看不清的情愫，青黑的眸子里，接近于空芜，能有一个人不假思索的靠近他，并瞬间温暖了他的心，这便将他虚虚掩掩的世界，透入了一点细弱的光明。他对萧雨说，这女人有点像你。萧雨笑笑，却不做答。
元旦过后的教室里，空空的没有几个人，她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不经心的翻动着教科书，萧雨在前一晚的自习课上暗示她今晚一定要来上自习。这使她迷惑不已。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飘飞的雪花像伴着悠扬的乐曲翩翩起舞。她不由得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如果此时有一片心意是单纯的幻觉，她说，她宁愿相信这种幻觉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她在冰冷的时间里呆得太久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雪已经有一些厚度了，挂在松枝上的雪被校园的路灯映成桔红色。似乎雪不再是寒冷的象征。她自言自语的说。对于他悄然而至，却一点没有察觉。 雪就是寒冷的，永远都是。不论它被披上怎样华丽的外衣，它都是。她猛的回头，看到了他，正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位置。她欲言又止，与此同时，他也一样的欲言又止。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她和他的脸上，她似乎明白了，她等待的意义。
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生活背景，并且从相互的谈吐中都能感知一些隐隐作痛的经历。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拿着课本，在廉价租来的小房子里随意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他说他能读懂她的每一种神情，但是他却看不清楚完整的自己。他从来没为未来做任何打算，但他打算让这五彩缤纷的幸福停留在空中，温暖这小屋子里寒冷的躯体。
严冬总有温暖的时分，但也毫无表情的逝去，春与夏在短暂的亲昵中变得冷漠。他们互相抚摸着季节赋予心灵的痛痕，机械而准确的迎来高中最后一个冬至。
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清晨时分的天空仍然阴霾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雪不像落在地上，而是压在心底。他只穿了一条线裤便去查看那只留有一丝余温的炉堂。灰白色的烟灰从炉堂里呛出来，像隐藏的夜鬼发出的叹气。她躺在离窗子不远的小床上，露出一截白晳的小臂。头发蓬松，垂在肩上，浓黑得像夜里的影子。萧雨突然慌张的跑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她，她也正视着萧雨的目光，那眼睛里的炽热、不安、无奈交织在一起。这是三个人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林寒，让梦柯收拾一下快去学校吧，她爸爸来找她了。学校都乱成一团了。她说，我不想走，我哪儿都不想走。她看着萧雨的眼睛说，我喜欢这儿。不想走也得走！萧雨从被子里把她拉了出来，胡乱的套上衣服，尽管那一幕至今都让他感到茫然，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林寒任由他把她拉了出去，只说了一句，有个父亲能找你真的挺好的。
学校里早已经在切切私语了，包括老师在内。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就药了。但她以同样凌厉的目光作以回报。雪踩在脚下吱吱的响，父亲提着她的书包，给她围好了围巾，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高亢的情怀此时都变得虚无缥缈和无限卑微，两个男人，都没有来得及与她的背影作别，时钟已经从此在他们的内心里定格。凡是有雪的日子，他们都不会忘记，更或者他们都不愿想起，雪来的时候，便带走了一个女人。
5
凌晨两点半了，我睡不着，我想写信给你。我不想打电话。因为我听不了你的声音。在我脆弱得只想给你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想让你的声音使自己变得坚强和理智。我们离得并不是很远，我甚至能常常看到你和你的女人在大街上行走。这种幸福是你曾经给过我的，但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幸福。在没有林寒之前，我们曾经一起去公园看冰灯，我记得你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我。那只手真的好暖好暖，像你的军大衣。我们也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打小麻雀，你贴着我的后背，教我怎样开枪。但你还是把林寒交给我了，让我不再是一个因孤单而无法入睡的人。你总说你习惯孤单，习惯于形影相吊。无论是怎样的春暖花开，都无法动摇你的理性。而你的理性正如我的品性，各自无法重叠，也无法更改。我不想说我不会打扰你，因为这不是我的本意，并且在这封信里，我属于我自己，我并能为我自己所写出的一切感到释怀。信我不打算寄出了，再写下去恐怕我又回转到理智的一面，就此打住。 2000年5月夜
此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电脑在桌子上闪着毫无生机的白光。男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子被他压在两腿之前。她关了电脑，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支烟，焰红的烟头一明一灭，映出她清瘦的轮廓，高出的颧骨在黑暗中散出淡淡的光泽，房间突显空寂。她拉开窗帘，外面仍然没有一点血色的晨光，只有风吹得树枝嚓嚓作响，她的眼泪随即涌出眼眶，一切变得更加阴郁和模糊。她用力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悄无声息的躺在男人身边，搂紧了他温热的身体。我只对自己残酷。她说。声音如同落入水中的雪花，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呼吸里。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要黑了。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留下一张纸币。被子里的温热也消逝殆尽。她缩回自己怕冷的手臂。从床头摸到了一支烟点着了，慢慢的吸入肺里。电话突然炸响，整个房间因空旷而共鸣。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小柯，能见见妈妈吗？她僵坐在床上停滞了半个钟头，随后穿衣起床，冲出房门，任由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里。
母亲拉着她的手，紧挨着她的身体坐下。那面容仍然是离开她时的面容。不见一丝苍老。尽管她对自己说了无数回的狠话，也下了无数次的毒咒，但她还是哭得泣不成声。先是一个人掉眼泪，接着是搂着母亲的脖子嚎淘大哭。饭馆里的人，一个个都在惊诧中停住眼神，详尽倾听这两个女人似乎神智不清的对话。妈妈还是要回去，那边没了妈妈可能情况会变得更糟。你长大了，这就足够了。可我还是害怕，和你走的那天晚上一样的害怕，我无法一个人，爸爸结婚之后，我一直都是这样。谁回来都无济于事。你还是走吧，远远的走，别再打电话给我，这不是已经很早就决定的事了吗。。。。。她站起身来，最终没有和母亲做别，走出了陌生的小饭馆。一个月以后，她便结婚了，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尽管她说她在新婚之夜毫无反应的应对着，但她说她需要这样。就像当初需要林寒一样。
6
天色暗淡，像许多浸了水的旧棉絮。傍晚时分，雪便拥挤着纷纷落下。林寒整理好最后一块手表，倾听钞针在它的心里嗒嗒作响。工作已经结束。这是他戒酒之后能专心做的唯一一件事。他只披了一件深色薄棉衣，随手带上门，便走了出来。离工作室不远的街口对面，是一家旧面馆，招牌上写着四季面馆，里面像个杂货铺，人们穿着各式的御寒冬衣，低着头很大声的吃着面条，和着喝热汤的声音，斗嘴的声音，服务员叫号的声音，碰倒瓶子的声音。他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看着窗框上慢慢厚积起来的雪。门再一次被推开，打乱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着，进来的人穿过中间的饭桌，坐在他的身边，叫了碗冷面。他不由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是梦柯!是林寒！他们以同样的速度站了起来，又以同样的速度坐了下来。两个人不由自主的在同一个城市里相遇，这让他们又在片刻的思索中重新站了起来，门前的风铃再一次被碰击，发出同样的声响。
他们没有问对方都在哪里生活，都做些什么，甚至都没有问彼此过得好还是不好。他们只是走在雪里，林寒跟在梦柯的身后，踩着梦柯留下的脚印。两个人走了很久，也思索了很久，这漫长的雪中漫步，让他们暂时的回忆起好多难以忘却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又如同正在呼入和呼出的白色空气，在空中停留几秒钟，便又消散在空气中，新的回忆又涌现出来，击碎旧的记忆。知道吗，我曾经记不清与你在一起的每一种时光，是初春的暖风里，还是夜雪的寒凌中，我都不曾记得。你的容颜，你的体温，你的声音，统统无从记起。即使在我最为孤寂的夜里，我都无从幻想。但我记得你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香烟味道，像夏夜里带我飞驰的野马。我一个人在丛林里光着脚，走得累了，困钝得无法承受时，我便能嗅到这样的气息。所以我不能停止吸烟。从早到晚。甚至是梦里，我都在吸烟。但我并没有想过你，任何时候都是。包括你怀孕，坠胎？包括你因此而休学，转校，你都没有想起过我，是吗？即使是那样的情况，你也没有想起我。我说过了，我只对我自己残酷。我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可你却想起了萧雨。萧雨，在某种时刻像我的母亲，那种情况，除了母亲，我能记起谁？你让我变得卑微，让我欠了你一世的债。时间久了，有些事我们都应该学会遗忘。忘却是最好的解药。可我们能忘记相爱吗？长时间的无语和寒冷让他们都开始瑟瑟发抖。他拉起她的手，没有任何解释和顾忌，在一家亮着灯箱的小旅馆前停下了脚步。
他靠近她，没有开灯，他熟知她，拥吻她，给她冰凉的嘴唇以温热和激情。陌生的房间里充满了彼此熟识的气息，像两团各自带着正负电荷的积雨云，迎合于晚空，并诞下炫丽的焰火。指甲嵌入皮肤里，疼痛成为夜里怦然绽放的昙花。
半年后，她终于离婚了，在萧雨的面前，哭诉着从婚姻的阴霾中解脱出来。而他在她离婚后的第二天，重新回到了他的故乡，他说他必须在那里找个女人结婚。
7
三个人在烤肉店的门前面对面的站了好久，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前行的想法。雪像无数的精灵，在他们身边打转，旋起，飞舞，沉落。我们都不应该这样，萧雨说。声音像冬日里绽放的的雏菊，没有经寒而存活的力气，便瞬间调落了。但我们一直这样。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也一样无法继续前行。萧雨，为什么带她去医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林寒，你喝醉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为什么你的记忆总是将欢乐与痛苦的事界线分明的存储？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学着忘记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你现在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有儿子，有老婆，甚至欢愉得几年里从未给我一点消息。那是我怕我从你那里再一次打听到梦柯的消息。你和我一样也渴望梦柯，不是吗？一记响亮的耳光，将空气中的温情与记忆倾刻间击碎。梦柯的手停在半空里发抖。你终于肯注意我了是吗？林寒，我求你别再说了好吗？我要走了，别再让我做出选择，即使回到当初，我也一样。
风夹起地上的雪，再一次卷土而来，打在脸上，象刀割一样的疼。破晓即将到来，街角开始有晃动的人影，散吧，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8
又快要过年了，街面上的人群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车辆挨着挨车辆，自行车又在车辆的空隙之间穿行。萧雨把孩子们的手拉回到坐位上关紧车窗，离老家的房子越来越近，孩子们兴奋得坐不住座位。都在吵着要去看冰灯。女人坐在副驾的位置，悠闲的摆弄着手指。手机响了起来，“到了吗？”“噢，已经在老房子停下了。”“全家都到了？”“恩，我们全家四口。。。。”“噢，好的，那我们晚上见！”
桔色的街灯带来暖意，林寒一个人坐在酒店大厅里，等待的时光有些寂寞。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艰难而又踏实的旅行，行程中布满了荆棘的刺痛与相遇的激情。但激情常常像炉内的炭火，在时光的背后变得落寞。而他又像是落寞之后的土壤，将一切疲惫、感恩、痛楚、欢愉化成泥，成为归根的养料。想必，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简单到无法用公式去计量。萧雨带着妻儿终于端坐于他的面前，萧雨微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小柯，聋哑人。和我一起搞绘画和摄影的工作。她负责收集和整理素材。两个孩子跑出去看酒店工作人员燃放的烟花。隔着窗子，能听到他们兴奋的叫喊。林寒，那是我们的女儿，九岁了，健康。这一点真是感谢上帝。那个是我们的儿子。十二岁。他的亲生父亲无从知晓，母亲难产时去世。萧雨用接近素淡的语言陈述着，平静得像缄默的海。他的母亲是梦柯。
窗外的烟花映得黑夜象白昼一样耀眼，尽管有些短暂，仍然令孩子们雀跃欢呼。
我便是那炫丽于内心的烟花，开在你眼中最美的情结，触动你敏感的泪点，遗忘于冬至的涟漪。在好多年前同样的夜里，梦柯光着脚倚着窗呆痴的说。
混乱的记忆，有如夜晚无数条毒虫噬咬着他的躯体，时间像一台迷失于太空的机器，停滞在某一处的空间站里，无法感知。口鼻中吸入与呼出的气体，仍然带着浓烈的酒味，他说，他又开始酗酒了。这一事件与许多年前发生的场景毫无干系，对面的一大群陌生人的笑语被失语症、癫痫症、恐高症的病态所定格。他再一次被排挤在自己的笑声和歌声之外，这是这场冬雨到来时他唯一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
他从人群里认出那个女人，正是自己许多年前在树林里等待的那个女人，那时她总是挺直着高高的个子，化着一点点不太老练的淡妆，嘴唇的颜色与青春的脸色不成比例，他便暗示她那样涂抹的后果是想诱惑他的吻。他追上前去，想要给她一个久违了的拥抱，但她却老练得点起了一支烟，飞散的烟味将树林的清新瞬间粉碎，那些树林里的清新曾是他一个人时唯一能在失眠的夜里聊以安慰的记忆。
他拉着她的手，在种满了柏树的小院子里坐下，聊着一些捕获心灵的话题，有时什么都不说，静静的坐在那里闻着柏树迷人的清香，享受夏夜里的繁星和虫鸣。他们常常会坐上整整一夜，她会枕着他的腿睡一小会儿，黎明的光线来不急将小院的里的事物照得清晰的时候，他唤醒了她。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没有目的的前行让深陷其中的每个人都胆颤心惊，但谁都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就像一块自动表，准确、冷静、机械、单一的表述自己的前行。时尔兴奋，时尔冷漠，身体里的荷尔蒙让自己无法自控的一遍一遍重复着一些事，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在重复的做着，或许这样依靠时间和钟摆似的运动能使他们减轻一些无法承受的压力。
她穿过人群，径直的走向他，瘦高的个子略显有些驼背。这让将过中年的他有些释然。在这寒冷得透骨的严冬里，尽管彼此都将身体和心灵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她以同样的方式在瞬间便认出了他。
她仍然带着许多年前天真得让人发疯的微笑。这样的笑语让他再一次感觉到目眩，或许这是多年来事业和婚姻都毫无起色的原因，他皱起眉头，无法洒脱，也无法应付。
晚宴开始了，桌子周围坐着年轻时经常粘在一起的几个人。这是他们各奔东西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团聚。烤炉上的肉被他们翻来翻去，吱吱的冒着青烟，酒杯子也在彼此之间抬起、相撞、落下。但此时，记忆的缺失让他不得不时常停止说话，努力想要将回忆拉得长一些，远一些，但除了能想象得到与她接吻甚至是做**，其他的一切，都像吸入又呼出的酒气，消散得无从回忆。他顺手掏出烟来，习惯的递给她一支，她抬起手把他的手挡了回去，这种情形让这个中年的男人感觉到难堪，那年少时曾经在树林里相约的情景突现于眼前，令他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得像一只小丑，那时他以同样试探的方式递给她一支香烟，在她点燃之后，又抢了回来，并且把所有的香烟攥得变形、粉碎。
他曾经早早的就答应自己，在生命中的每一瞬间都要好好的活着，然而当温存和如胶似漆的感觉渐渐消失，消失到仅有的一点点激情也被长久的隔离所断送，他便开始讨厌自己。当他一遍一遍拉开黎明的窗帘，让夜里虚伪的灵魂临见阳光，此时，常常会因为看到床边陌生的女人熟睡的神情而感到孤独与凄寒。冬日的月光，将飘动的雪影投射到教室的桌子和黑板上，他想像着与她静静的对视的样子，连同那些陈旧的桌椅也一同对视着，他便吻了她，湿湿的口水沾在她的嘴角上，经过许多年后的再一次相遇，那个时候的她竟然仍是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萧雨，你会是什么？呵呵，没有萧雨我什么都不是。但至少我还属于我自己。他抬起手，打翻了女人手里的酒杯，像一头长时间困在笼中的野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满敌意与憎恨。一切仅存的回忆，在瞬间破碎。烤炉上的肉变成了黑色，地板上到处洒满了酒水和烟头，女人无动于衷的冷静让晚宴变得尴尬起来。
萧雨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告诉他他已经醉了。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几个人便踉跄着走出烤肉店的大门。冷空气肆意的钻进他的身体，但他仍有意识的控制自己不去拉她的手。她问他们会不会去她的家，三个人就呆呆的站在烤肉店的门口徘徊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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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会在什么时候忘记我，你说呢？”
他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他无所事从，所以无法给她的问题作答。他说从未想到过忘记，以及与之相关的离别话题，他甚至从未想过开始。六月以后的天气渐渐让校园里充满了温和的气息，草儿们疯长着，浓浓的陈诉着每一片叶子的情愫。粗壮的垂柳缓缓的摇曳着她的枝条，像一位风韵犹存的健康女人，梳理自己的长发，一大群灰白鸽子在操场的上空盘旋又飞去，留下斑斑点点的掠影，在每个人的心里产生一丝丝涟漪。在此后的好多空白的时光里，三个人什么都不做，或者只是唱歌，萧雨唱，她唱，然后他唱。他们竭尽力气去做一切与学习毫无相干的事情，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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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肆意的眼泪，在将尽午夜的时候顺着冰冷的脸颊滚滚滑滑落。萧雨，你知道吗？我离婚了。这些年走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萧雨，我和你说过，我始终害怕一个人活着，所以我总是劝你找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只会假装演戏的躯体。不，演戏的一直是我，我向来冷静的思索，果断的前行，女人常驻不适合我。我需要自由的呼吸。我需要体力。萧雨用儿时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她的孤寒与凄凌相撞，她便顺从的低下眼皮，泪水透湿的睫毛使她变得更加病若楚人。这样温暖而熟知目光，是从她十二岁那年便开始懂得感知的。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她能有怎样的抵御的能力，当男生们朝她吐口水的时候，她只能傻傻的笑笑，这种经历以至于当她人过中年的时候，仍然看不惯人们口水横飞的谈话以及嘴角带着白色唾液的道白，这令她感到无比恶心。每天父亲都要给她带上饭盒，班级的火炉周围却常常有人把守，她的饭盒永远的被放在最下面，因为下面一层的饭是会被火炉烤黑的。每天都是这样，她的午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并且要在拿回家之前要把烤黑的饭盒刷得干干净净。男孩子们可以随意破坏她的一切，书包、课本、文具，甚至是椅子，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椅子被人弄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她拿起自己的文具盒朝那男孩子的脸上砸去，于是老师让她在外面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说那天下午是她童年时最快乐的一个下午，再也没有人在她的耳边吵来吵去，再也没有人弄伤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人抢走她的东西，尽管是一样的寒冷天气，但她快乐得像一只春天里的燕子。就是在那天下午，她遇到了萧雨。一个从身上脱下棉大衣又穿在她身上的大男孩。
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她始终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尽管父亲除了工作之外，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但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无尽的孤单和凌立。萧雨更像她的母亲。班级的男孩子给所有的女孩子都选了一个男生做对象，她的对象是和她一样同病相怜的一个男孩子，除了每天要受全班男女同学的气之外，还要加上老师的手拧鞭打。因为他除了会哭之外，连流出的鼻涕都不会擦。这让她惧怕下午的自习时间，一到这个时间，男生们会把那个可怜的小男生拽到她的跟前，然后一边拽一边喊他和她的名字。这让她感到一阵阵的作呕。萧雨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那个时代，人们对班长都没有什么好坏印象，却都记得住自己的小学体育委员，记得清他洪亮的嗓音还有成熟而老练的肢体语言。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萧雨几乎是一脚踹开的门，吼出的声音像一头成年的雄狮，你们班老师说让我维持一下你们班的纪律，都给我回到座位上去，谁都不许出一点声，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谁要是出一点声，小心我对他不客气！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男孩子们看到他们向来敬怕的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一个个都唯唯诺诺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世界变得清静起来。那个时候只有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童年，随着一场毕业演讲的阵阵掌声而变得灰飞烟灭了。她再也没踏进学校半步。甚至连路过的时候，有人问起时，她都从不向人说明她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名学子，儿时的记忆让她感到苦楚，干涩，迷惘和失意。这与大多数人幸福而快乐的记忆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使她渐渐成为城市里无法用行动和口号去感染的一小部分人群，而她，正是这一小部分人群里最为冷漠和孤寒的一叶顽石。
萧雨从她的口中得知她离婚的消息，如同得知她结婚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她的任何一种消息。他们的生活如同两条从不相交的平行线，他在分水岭的这一边循规蹈矩，她在分水岭的那一边胡作非为。她抬起头，努力想要摸索到萧雨的脸，想让自己毫无生机的唇得到一些温热。然而萧雨用尽力气推开她的身体。别，别这样。梦柯，我们根本走不到一起。暂且的苟合只能给你再一次点上污迹。你的生活我从未读懂。这些年来的你总是让我感觉到陌生又熟悉，我无法掌控生活的变迁，就像无法掌握风带走沙粒。记忆有时让我们感动，但更多的时候只能让我们感到现实的疲惫和无力。离婚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对你对他都是，或许如果你们能有一个孩子，生活可能会好一些。萧雨递给她纸巾，让她擦一擦无法控制的泪水，擤一擤鼻涕。这是他做人的一种习惯，能够达到这样的间距已经给他的身心造成压力。我知道，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人。但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尽管我常常劝你找个男人嫁了，但我发现这对于你来说毫无意义可言，无论你走多远，你都从来不给任何人留下痕迹。而与你走过的这些人，都会或多或少的给你留下痕迹，让你在短暂得如昙花一现的瞬间快乐中品尝无尽的痛苦。但我没的指责你的意思，你知道我只是客观评价你所谓的生活，幸福是你和我都不能用各自己的轨迹去阐释的，我们只能跟随，或者只能站在原地，而你的选择仅仅是站在原地。当萧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靠在沙发的一角睡着了，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神情，如同风浪过后的海面，平静，深邃，沉稳。皎洁的月光纱一样罩在她的面庞，遮住了以往的冷漠和孤单，岁月的划痕很少留在她的脸上，仿佛此时再一次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儿童时代，孩子们疯跑着打闹的时代，那时的她已经学会留意校园的某个角落里他投射来的目光。
萧雨从身上摸索出一支烟，燃着了，站起身，走出旅馆的大门。
4
林寒，雨下大了，别出去了。。。。
林寒，把妈妈的药拿走吧，妈妈不想吃它了。
林寒，叫你的肖阿姨过来给妈抽个签吧，总感觉这药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
阴暗的灵堂里摆着母亲黑白照片，地上跪着少年时的自己。他总是在这样的梦境里重复着对旧事的回忆，一张陈旧的双人床上，躺着自己被恶梦惊醒的身体。此时的窗外，透进来一丝光亮，远远的街角上的路灯隐隐绰绰的，像没了魂的眼睛。
母亲死于心结。这是少年时的他无法能解开的心结。母亲在病床上已经缠绵了数月，原打算吃些中药，但隔壁姓肖的神婆替她抽了个签，“梨花如雪飘满地，前庭若泪无人归。”看到这样的签面，她便再也不吃药了，最终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母亲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平静，木讷，面对丈夫的酗酒打骂，面对婆婆的专横跋扈，她似乎都无动于衷。他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头一回没有喝酒，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的话。
他的世界从此变得大了起来，因为他离父亲越来越远，远到无法看清父亲的面容。跟随着父亲转到这所学校，他骨子里透出的个性与这所学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在这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如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漂浮不定。直到有一天，那个傻傻的她，旁若无人的撕下左边的袖子给他擦被人用锐器刺伤的手臂。他是这样一个桀骜的少年，外表素白，却透露着让人看不清的情愫，青黑的眸子里，接近于空芜，能有一个人不假思索的靠近他，并瞬间温暖了他的心，这便将他虚虚掩掩的世界，透入了一点细弱的光明。他对萧雨说，这女人有点像你。萧雨笑笑，却不做答。
元旦过后的教室里，空空的没有几个人，她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不经心的翻动着教科书，萧雨在前一晚的自习课上暗示她今晚一定要来上自习。这使她迷惑不已。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飘飞的雪花像伴着悠扬的乐曲翩翩起舞。她不由得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如果此时有一片心意是单纯的幻觉，她说，她宁愿相信这种幻觉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她在冰冷的时间里呆得太久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雪已经有一些厚度了，挂在松枝上的雪被校园的路灯映成桔红色。似乎雪不再是寒冷的象征。她自言自语的说。对于他悄然而至，却一点没有察觉。 雪就是寒冷的，永远都是。不论它被披上怎样华丽的外衣，它都是。她猛的回头，看到了他，正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位置。她欲言又止，与此同时，他也一样的欲言又止。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她和他的脸上，她似乎明白了，她等待的意义。
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生活背景，并且从相互的谈吐中都能感知一些隐隐作痛的经历。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拿着课本，在廉价租来的小房子里随意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他说他能读懂她的每一种神情，但是他却看不清楚完整的自己。他从来没为未来做任何打算，但他打算让这五彩缤纷的幸福停留在空中，温暖这小屋子里寒冷的躯体。
严冬总有温暖的时分，但也毫无表情的逝去，春与夏在短暂的亲昵中变得冷漠。他们互相抚摸着季节赋予心灵的痛痕，机械而准确的迎来高中最后一个冬至。
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清晨时分的天空仍然阴霾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雪不像落在地上，而是压在心底。他只穿了一条线裤便去查看那只留有一丝余温的炉堂。灰白色的烟灰从炉堂里呛出来，像隐藏的夜鬼发出的叹气。她躺在离窗子不远的小床上，露出一截白晳的小臂。头发蓬松，垂在肩上，浓黑得像夜里的影子。萧雨突然慌张的跑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她，她也正视着萧雨的目光，那眼睛里的炽热、不安、无奈交织在一起。这是三个人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林寒，让梦柯收拾一下快去学校吧，她爸爸来找她了。学校都乱成一团了。她说，我不想走，我哪儿都不想走。她看着萧雨的眼睛说，我喜欢这儿。不想走也得走！萧雨从被子里把她拉了出来，胡乱的套上衣服，尽管那一幕至今都让他感到茫然，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林寒任由他把她拉了出去，只说了一句，有个父亲能找你真的挺好的。
学校里早已经在切切私语了，包括老师在内。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可就药了。但她以同样凌厉的目光作以回报。雪踩在脚下吱吱的响，父亲提着她的书包，给她围好了围巾，带着她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高亢的情怀此时都变得虚无缥缈和无限卑微，两个男人，都没有来得及与她的背影作别，时钟已经从此在他们的内心里定格。凡是有雪的日子，他们都不会忘记，更或者他们都不愿想起，雪来的时候，便带走了一个女人。
5
凌晨两点半了，我睡不着，我想写信给你。我不想打电话。因为我听不了你的声音。在我脆弱得只想给你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想让你的声音使自己变得坚强和理智。我们离得并不是很远，我甚至能常常看到你和你的女人在大街上行走。这种幸福是你曾经给过我的，但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幸福。在没有林寒之前，我们曾经一起去公园看冰灯，我记得你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扶着我。那只手真的好暖好暖，像你的军大衣。我们也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打小麻雀，你贴着我的后背，教我怎样开枪。但你还是把林寒交给我了，让我不再是一个因孤单而无法入睡的人。你总说你习惯孤单，习惯于形影相吊。无论是怎样的春暖花开，都无法动摇你的理性。而你的理性正如我的品性，各自无法重叠，也无法更改。我不想说我不会打扰你，因为这不是我的本意，并且在这封信里，我属于我自己，我并能为我自己所写出的一切感到释怀。信我不打算寄出了，再写下去恐怕我又回转到理智的一面，就此打住。 2000年5月夜
此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电脑在桌子上闪着毫无生机的白光。男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子被他压在两腿之前。她关了电脑，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支烟，焰红的烟头一明一灭，映出她清瘦的轮廓，高出的颧骨在黑暗中散出淡淡的光泽，房间突显空寂。她拉开窗帘，外面仍然没有一点血色的晨光，只有风吹得树枝嚓嚓作响，她的眼泪随即涌出眼眶，一切变得更加阴郁和模糊。她用力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悄无声息的躺在男人身边，搂紧了他温热的身体。我只对自己残酷。她说。声音如同落入水中的雪花，瞬间消失在黑暗的呼吸里。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要黑了。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留下一张纸币。被子里的温热也消逝殆尽。她缩回自己怕冷的手臂。从床头摸到了一支烟点着了，慢慢的吸入肺里。电话突然炸响，整个房间因空旷而共鸣。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小柯，能见见妈妈吗？她僵坐在床上停滞了半个钟头，随后穿衣起床，冲出房门，任由背影消失在街角的人群里。
母亲拉着她的手，紧挨着她的身体坐下。那面容仍然是离开她时的面容。不见一丝苍老。尽管她对自己说了无数回的狠话，也下了无数次的毒咒，但她还是哭得泣不成声。先是一个人掉眼泪，接着是搂着母亲的脖子嚎淘大哭。饭馆里的人，一个个都在惊诧中停住眼神，详尽倾听这两个女人似乎神智不清的对话。妈妈还是要回去，那边没了妈妈可能情况会变得更糟。你长大了，这就足够了。可我还是害怕，和你走的那天晚上一样的害怕，我无法一个人，爸爸结婚之后，我一直都是这样。谁回来都无济于事。你还是走吧，远远的走，别再打电话给我，这不是已经很早就决定的事了吗。。。。。她站起身来，最终没有和母亲做别，走出了陌生的小饭馆。一个月以后，她便结婚了，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尽管她说她在新婚之夜毫无反应的应对着，但她说她需要这样。就像当初需要林寒一样。
6
天色暗淡，像许多浸了水的旧棉絮。傍晚时分，雪便拥挤着纷纷落下。林寒整理好最后一块手表，倾听钞针在它的心里嗒嗒作响。工作已经结束。这是他戒酒之后能专心做的唯一一件事。他只披了一件深色薄棉衣，随手带上门，便走了出来。离工作室不远的街口对面，是一家旧面馆，招牌上写着四季面馆，里面像个杂货铺，人们穿着各式的御寒冬衣，低着头很大声的吃着面条，和着喝热汤的声音，斗嘴的声音，服务员叫号的声音，碰倒瓶子的声音。他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看着窗框上慢慢厚积起来的雪。门再一次被推开，打乱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风铃叮叮当当的响着，进来的人穿过中间的饭桌，坐在他的身边，叫了碗冷面。他不由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是梦柯!是林寒！他们以同样的速度站了起来，又以同样的速度坐了下来。两个人不由自主的在同一个城市里相遇，这让他们又在片刻的思索中重新站了起来，门前的风铃再一次被碰击，发出同样的声响。
他们没有问对方都在哪里生活，都做些什么，甚至都没有问彼此过得好还是不好。他们只是走在雪里，林寒跟在梦柯的身后，踩着梦柯留下的脚印。两个人走了很久，也思索了很久，这漫长的雪中漫步，让他们暂时的回忆起好多难以忘却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又如同正在呼入和呼出的白色空气，在空中停留几秒钟，便又消散在空气中，新的回忆又涌现出来，击碎旧的记忆。知道吗，我曾经记不清与你在一起的每一种时光，是初春的暖风里，还是夜雪的寒凌中，我都不曾记得。你的容颜，你的体温，你的声音，统统无从记起。即使在我最为孤寂的夜里，我都无从幻想。但我记得你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香烟味道，像夏夜里带我飞驰的野马。我一个人在丛林里光着脚，走得累了，困钝得无法承受时，我便能嗅到这样的气息。所以我不能停止吸烟。从早到晚。甚至是梦里，我都在吸烟。但我并没有想过你，任何时候都是。包括你怀孕，坠胎？包括你因此而休学，转校，你都没有想起过我，是吗？即使是那样的情况，你也没有想起我。我说过了，我只对我自己残酷。我不想给任何人找麻烦。可你却想起了萧雨。萧雨，在某种时刻像我的母亲，那种情况，除了母亲，我能记起谁？你让我变得卑微，让我欠了你一世的债。时间久了，有些事我们都应该学会遗忘。忘却是最好的解药。可我们能忘记相爱吗？长时间的无语和寒冷让他们都开始瑟瑟发抖。他拉起她的手，没有任何解释和顾忌，在一家亮着灯箱的小旅馆前停下了脚步。
他靠近她，没有开灯，他熟知她，拥吻她，给她冰凉的嘴唇以温热和激情。陌生的房间里充满了彼此熟识的气息，像两团各自带着正负电荷的积雨云，迎合于晚空，并诞下炫丽的焰火。指甲嵌入皮肤里，疼痛成为夜里怦然绽放的昙花。
半年后，她终于离婚了，在萧雨的面前，哭诉着从婚姻的阴霾中解脱出来。而他在她离婚后的第二天，重新回到了他的故乡，他说他必须在那里找个女人结婚。
7
三个人在烤肉店的门前面对面的站了好久，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前行的想法。雪像无数的精灵，在他们身边打转，旋起，飞舞，沉落。我们都不应该这样，萧雨说。声音像冬日里绽放的的雏菊，没有经寒而存活的力气，便瞬间调落了。但我们一直这样。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也一样无法继续前行。萧雨，为什么带她去医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林寒，你喝醉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为什么你的记忆总是将欢乐与痛苦的事界线分明的存储？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学着忘记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你现在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有儿子，有老婆，甚至欢愉得几年里从未给我一点消息。那是我怕我从你那里再一次打听到梦柯的消息。你和我一样也渴望梦柯，不是吗？一记响亮的耳光，将空气中的温情与记忆倾刻间击碎。梦柯的手停在半空里发抖。你终于肯注意我了是吗？林寒，我求你别再说了好吗？我要走了，别再让我做出选择，即使回到当初，我也一样。
风夹起地上的雪，再一次卷土而来，打在脸上，象刀割一样的疼。破晓即将到来，街角开始有晃动的人影，散吧，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8
又快要过年了，街面上的人群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车辆挨着挨车辆，自行车又在车辆的空隙之间穿行。萧雨把孩子们的手拉回到坐位上关紧车窗，离老家的房子越来越近，孩子们兴奋得坐不住座位。都在吵着要去看冰灯。女人坐在副驾的位置，悠闲的摆弄着手指。手机响了起来，“到了吗？”“噢，已经在老房子停下了。”“全家都到了？”“恩，我们全家四口。。。。”“噢，好的，那我们晚上见！”
桔色的街灯带来暖意，林寒一个人坐在酒店大厅里，等待的时光有些寂寞。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艰难而又踏实的旅行，行程中布满了荆棘的刺痛与相遇的激情。但激情常常像炉内的炭火，在时光的背后变得落寞。而他又像是落寞之后的土壤，将一切疲惫、感恩、痛楚、欢愉化成泥，成为归根的养料。想必，生活就是这样的简单。简单到无法用公式去计量。萧雨带着妻儿终于端坐于他的面前，萧雨微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妻子，小柯，聋哑人。和我一起搞绘画和摄影的工作。她负责收集和整理素材。两个孩子跑出去看酒店工作人员燃放的烟花。隔着窗子，能听到他们兴奋的叫喊。林寒，那是我们的女儿，九岁了，健康。这一点真是感谢上帝。那个是我们的儿子。十二岁。他的亲生父亲无从知晓，母亲难产时去世。萧雨用接近素淡的语言陈述着，平静得像缄默的海。他的母亲是梦柯。
窗外的烟花映得黑夜象白昼一样耀眼，尽管有些短暂，仍然令孩子们雀跃欢呼。
我便是那炫丽于内心的烟花，开在你眼中最美的情结，触动你敏感的泪点，遗忘于冬至的涟漪。在好多年前同样的夜里，梦柯光着脚倚着窗呆痴的说。